夏．日記

2016-04-09、降臨

「納納，你看今天好多星星。」

只有我們獨處時，我才這樣喚他，像談一段秘密戀愛。其他人在的時候我總彆扭，故作冷漠地喊他原名，有時甚至連名字也省了。是我小五時搬來的這房子，我們只住到二樓，三樓一直空著。服完兵役後把他接回家，本想讓他整屋跑跑跳跳，但祖父母不喜歡動物，尤其是貓，二樓到三樓的樓梯有個門，貓下不來，正好。只好各退一步，我能把貓帶回來，但也只能養在三樓。

我的貓叫做納茲，日語中「夏天」的意思，但納茲是春天撿到的，在三月底，大學的最後一個學期。那一年冬天不冷但走得晚，一次與室友從巷口豆漿店吃完宵夜走回住處時，遠遠見了對面幾個鄰居只著睡衣褲圍在一起，走近才聽到呦呦的叫聲，再走近才看到一個女主人手上握著牠，小小的，像隻老鼠，暗夜裡辨不清顏色。「從屋頂摔下來的，眼睛受傷睜不太開，大概母貓搬家時沒叼好，也可能因為體弱被母貓拋棄了。」女主人說。另一個鄰居聽了咕噥著，唉呀！萬一不是被拋棄的呢？這沾了人的味道，母貓是不會要了。女主人說，那怎麼辦呀，我家兩貓一狗，不能再養了。

我突然想起時常在社區裡看到的一隻奶油橘混白肚的大貓，他們說的母貓大概是牠。再多看了一眼，便轉身準備上樓，室友在樓梯等著。「你之前不是想養貓嗎？還上網找認養。」他們問，也說若真想養，他們不介意房子裡有貓。幾番遊說後我又轉身走去，告訴她貓就放我這吧，我帶牠去找獸醫，整理好了再送養。

隔日一早就直奔醫院，獸醫像是在清點庫存還是什麼的，條列式說著，大概一月大、沒傷到骨頭、眼睛結膜炎、身上有跳蚤、沒大礙。聽到沒大礙，懸著的心就咚一聲落下，總之後來毛病都治好了，可送養跟領養的人都是，我自己。

老人家總說貓屬陰狗屬陽，納納是一四年出生的，那他應屬馬。屬馬的納納喜歡衝刺，更喜歡去陽台。

我是後來才喜歡的。

2016-05-31、拉稀

納茲吃飯習慣很差，都會留幾口等玩累了才繼續吃。前天餵罐頭之後沒注意到時間，忘了在半小時內把食物收起來，天熱生肉一下就腐壞了，結果貓仍傻傻地吃完。

會注意到他拉肚子是因為昨天早上把他從房間放出來之後，見他侷促地在砂盆旁邊踱步，才發現不過一個晚上砂盆就滿了，他沒辦法上。我一清理完他趕緊進去，拉出來的都是液體，想是一整個晚上都沒睡在跑廁所。他自己有潔癖，忍著也沒把房間弄髒。
突然想起剛撿到他時，帶回住處前兩天因為緊張沒上廁所，第三天早上醒來察覺床底下有味道，探頭下去看發現拉了一攤。伸手撈他出來時又嚇到他，踩到自己大便然後在房間裡跑了五六圈（還好當時太小還沒學會跳）。問了獸醫還有上網找資料才知道，一個月大的幼貓沒來得及從母貓那裡學到技能，當務之急是教他怎麼用貓砂，怎麼教？這是另外一個很長的故事。

總之後來他埋砂技巧特好，即使像是昨天那樣拉稀便也能安然地從砂盆離開，不讓自己踩到。雖然常抱怨他愛沒事胡亂叫，不過也覺得能看他活到現在（而我忍著沒殺他），真的是太好了。

2016-06-22、溝通

逛貓論壇時經常會看到寵物溝通的分享。只需給溝通師一張照片，連貓都不用當面見，就能侃侃說出貓的思緒與抗議，這種事情我是不相信的。與其尋求那種近似觀落陰的方法，倒不如好好地與貓相處，就像與人親近一般，皆以時間換得。雖然時間不盡然能拉近多少距離。

與貓相處的過程中還是反省居多，收養他的初心其實有些偏差，只是想有隻寵物陪伴，後來反而擔心自己沒有足夠時間陪伴他。我並非一個貓本主義者，每當他人以親子關係來聯繫我與納茲，總令我不自在。我盡量平等地與他互動，當他靠近時摸摸他、抱抱他；抗拒時，便讓他走，讓他撐起孤獨的結界。當他在陽台望下看鄰里附近的野貓時，偶而我會懷疑，納茲成為一隻家貓，真的快樂嗎？終其一生我大概無法得到解答。

前天放早餐給他時，像是天啟似的，我突然連結起一些事情。納茲與我，以及我與爺爺。

大學獨居在外，我不愛吃早餐，覺得飽足使人昏沉，總是一罐豆漿簡單打發。服完兵役後，窩居在家已近一年，爺爺日日買來一顆煎包、一杯熱豆漿。開始時也幾次告訴他，不用買，我沒有早餐的習慣，越說他越故意，只好順著老人家。後來某天開始問，煎包兩顆好嗎？一顆吃不飽。我拒絕，說著不用、不用，我真吃不下。有天他還是買了來，我吃了一個，心一硬另一個拿下樓給他，我不能再後退了。也想過自己是不是太不感恩惜福，生活在一起，終究沒辦法不受干涉。

端午長假，正在讀大學的弟弟回家，總是睡到午飯前。爺爺終究還是看不過去了，一天早晨提著同我一樣的早餐闖入他房間喚他起床。我在樓上餵貓，只聽見弟弟應了不下十次的「好」，而爺爺像是非得看到他起身，不斷高分貝叫喚著。那一瞬間，我促狹地想，也許對爺爺來說，我們便是他豢養的寵物，不是人。他聽不懂（或是不想懂）我們說的話，他覺得一件事情好，那便是好。他若無其事打破我們撐起的結界，然後張開慈祥的網子。

我似乎明白了為何會對納茲感到抱歉。
即使我能夠給予所有的愛與需求，可終究無法讓他自由。

2016-08-03、星空與田水

納茲的生活空間是整層三樓，前後距離足夠他衝刺，有次想到他是一四年出生的，那該屬馬。屬馬的納茲喜歡衝刺聽起來很合理，只是他更喜歡靜靜地伏在陽台的女兒牆。女兒牆不高，大約到我胸口而已（而我也不高），翻過去就是馬路。他三餐飯後，會走到靠近陽台的房間門口坐著，看我。若我在滑手機沒注意到，他會不耐煩地喵喵兩聲，催促我該放風了。

媽媽起初擔心，怕他抓蝴蝶、抓飛鳥時一興奮會墜樓。我倒是不曾擔心過，相處久了，不曉得該說他懦弱，還是識時務，總之他只敢欺負小蟑螂小壁虎，抓鳥這種事，他做不來。只是我也擔心那個萬一，所以放他到陽台時，我會陪著。寒冬陪他被風刺，溽暑陪他曬太陽，只有雨天不放他出去，因磚牆濕了會滑。

一日三次，最美的時光是夜晚，靜謐又孤獨。後來才知道他為何喜歡到陽台－－夜裡野貓都出動覓食，他居高臨下，把尾巴壓得低低的，眼睛隨著奔走的同類們咕嚕轉。我老覺得他這舉動像是在巡田水，居於高處自然有皇冠。結果一次底下一隻黑貓像是感應到什麼，抬頭與納茲對到眼，我家這貓壓得低低的尾巴迅雷般速度藏到肚子下，故作從容左右張望，唉，這巡田水的是個膽小的大王。

風吹日曬，我也不是沒有收穫。小鎮裡光害少，抬頭能見星星，雖不至於繁星點點，但也是手腳指頭數不完的數量了。日日到陽台去，有天才發現，那幾顆星連起來的圖案怎麼那樣熟悉，小學課本裡學過的，水瓢形狀的北斗七星，又想起五倍距離，找到北極星。

自那天起，我也有田水可巡了。

2016-09-13、道別夏天

與一般認知的貓脾性不同，納茲沒什麼節操－－極黏人，也人人好，不能忍受孤獨，醒著沒見到人就喵喵叫。與別人提及這件事情時，我常笑說像是養了一隻不需要遛的狗。人們老是抱怨夏日的黏膩，卻在冬日時懷念陽光，與納茲相處大抵就是這麼一回事。雖有抱怨，但心裡隱隱也希望不要改變。

可夏天終究會結束。我又回到新竹讀書，納茲留在家裡。這幾天夜裡老是想起準備考試那段時光，冬夜裡一人一貓佔據女兒牆的兩頭，我仰望而他俯瞰，不言語的互相陪伴。我搬來新竹隔天，媽媽傳訊息說他一天不吃不喝，像是病了。我說再觀察、再觀察，心裡卻焦慮不已；再隔日又收到訊息，恢復了，唉沒節操的貓，想必不出十天半月就忘了我。

今年冬天就各自度過吧。

2017-05-14、距離

納茲早上都在房間睡覺，大概中午便會醒來，邊喵喵叫喚著邊走下樓。其實也不知道他在叫誰，家裡總會有人去摸摸他抱抱他，他也只是想撒嬌，不太挑人。我對他的叫聲特別敏感，在樓下聽到他醒來就三步併兩步走去樓梯間抱他，摸摸頭、揉揉後頸、搓搓肚子，這時候他是任人擺佈的，酥酥地伏在腿上，假聲帶呼嚕嚕。

幸福的時光都會結束，可能被抱著覺得熱，也可能是恢復神智從遙遠的夢裡回來，一下就掙脫跳到兩三階以上，居高臨下看著你，若不死心把手伸過去還會被拍掉，又喵喵咕噥兩聲，像是說：「夠了哦。」與貓相處學會的事情很多，最受用的大概是拿捏距離。什麼時候親密，什麼時候給對方個人空間，即使不言不語，還是能觀察出來。

媽媽現在都與納茲一起睡午覺，她說納茲往往比她醒得早，「我好幾次瞇著眼睛看他，大概怕打擾到我睡覺，都不吵。」自己在衣櫃上看看時鐘看看冷氣風口，然後看看睡在床上的媽媽。一直到媽媽坐起身來，才興奮地跳下衣櫃到床邊喵喵撒嬌，「我們家的貓真的很懂事。」媽媽常說。

距離也不是時常能把握地那麼準確，像是家人在忙的時候他想撒嬌，或是想抱他時他伸爪警告。想要與他親近時，妹妹老是毫不在意地強行抱起，納茲往往撲騰一下就無奈屈服了，我則是故意逗弄他，戳戳他的肚子，快生氣時趕緊把手收回，然後伸腳跟他握手，他會無奈地轉向牆壁，他能言語的話，應該是在說：「隨便你吧。」

不懂事的人們與懂事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