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遠離海邊。能離多遠?

  前陣子與好友聊天,驚訝彼此竟已認識十年,期間不曾斷過聯絡。我們驚訝的並非友誼持續的時間,而是維持友誼這件事。朋友說:「大概是因為我們都不是『住海邊』的人。」住海邊,意指管很寬。我想了想也覺認同,朋友與我會交換對事情的觀點,卻不曾主動過問或涉入對方的生活,最後他打趣地下了一個結論:「珍惜友誼,遠離海邊。」讀完這本《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這句話再度浮現在腦海中。每一段關係的維繫,都需要適時地遠離海邊,朋友之間做起來大概不難,但如果是戀人,甚至是親人呢?

你的孤單,與孩子無關

父母是一種太孤單的職業了,一旦他們的情緒找到出口,他們便會繼續開發這條道路。
吳曉樂,《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天賦〉,p. 171

  作者吳曉樂在書中說了九個故事,加上自己的成長歷程,恰好十篇。其中怵目驚心的幾乎都是這種「太孤單」的父母,因為太孤單,所以時時在海岸巡守,他們唯一的需要就是「被需要」。像是〈怪獸都聚在一起了〉裡總說「我是為他好」,卻一步一步把小孩推入深淵的蔡漢偉的媽媽,或是〈高材生的獨白〉裡自認開明卻選擇性忽視孩子想法的母親,都屬這類。

乍看之下,這是我的人生,但實際操盤的是那對合作無間的怪獸。日子久了,我還會對自己的人生感興趣嗎?
吳曉樂,《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怪獸都聚在一起了〉,p. 234

在〈怪獸都聚在一起了〉一篇,我們可以發掘的另一個問題是:小孩什麼時候開始有自我意識?在台灣諺語中有一句話說:「囝仔人,有耳無嘴。」小孩不說,就表示他們沒有覺知嗎?我們能從書中發現,小學六年級的蔡漢偉就對親子關係與社會關係做出深刻的觀察與反省:

畢業旅行快到了,我不能讓自己落單。因此,我不得不檢討一下自己遭到排擠的原因。我用了幾堂下課時間來思考,這才很訝異,所有人的媽媽,無論是家庭主婦或者職業婦女,她們把小孩送來學校後,便不再干預,心甘情願地回家或工作去了。其他的導護媽媽在結束任務之後,多半會成群離開校園,唯獨我的媽媽會脫隊跑來我的教室。
吳曉樂,《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怪獸都聚在一起了〉,p. 210

請這種太孤單的家長遠離海邊其實有點殘忍,他們並非無處可去,只是離開孩子,他們也就失了最後的浮木。〈高材生的獨白〉裡的主人公在成長後理解了母親行為背後的驅動力。理解了,卻無法和解,她的態度大概是最折衝的選擇:

我很有可能一輩子都忘不了自己急著討好母親的卑微心境、母親扔擲在我身上的否定言語、那些無以名之的憤怒與情緒、母親帶給我的種種創傷、那些諸如此類的情事。但我還是可以隔著一段距離,關懷我的母親,並許願她一切都好。
吳曉樂,《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高材生的獨白〉,p. 301

張愛玲曾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無法把他們趕離海邊,那麼就許願那些孤單的父母,一切都好。

遠離海邊,能離多遠?

我們常言,小孩是獨立的個體,有時,我會想,反過來,父母可以說自己是獨立的個體嗎?有沒有一個可能是,我們的社會把「親」與「子」綁得太緊了?在怪獸家長的背後,不過是站著一個膽怯的、害怕犯錯的人啊。
吳曉樂,《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後記〉,p. 324

  除去上述那種孤單家長,這本書(又或是這個社會)裡最大的一個群體是那些「不得不」的家長,他們可能一點也不想待在海邊,但總是隱隱有一種道德觀迫使他們留在那裡。如同作者在後記所說,這個社會將親子關係綁得太緊了,把小孩的成就視為家族的成就,把小孩的過錯歸咎於家長沒有管教。每天翻開報紙、打開新聞,我們幾乎天天都能看到這樣的思維模式,這類家長只好接受小孩與自己是不可分割的共同體,也因此他們最常提到的就是「承擔」與「負責」。

曾有一位家長跟我說過:「在小孩子無法為自己的作為負起全責之前,既然父母可能得承擔小孩犯罪的責任,就有監督的義務。看孩子的日記、書信和往來通訊,合情合理。」
吳曉樂,《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必須過動〉,p. 89

等她再度開口時,語氣是驚人的冷淡,彷彿她正在對我忍耐對我破口大罵的衝動:「老師,孩子是我的,不是妳的。我才是紀培豐的媽媽,他的未來,不管是一帆風順,或者窮困潦倒,我才是真正承擔這一切的人。老師,妳沒有小孩,妳不會知道,小孩出生之後,父母就得為小孩的一切作為負責,這負責的程度永無止境,是妳無法想像的……」
吳曉樂,《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天賦〉,p. 189

在這樣的社會期待下,不僅小孩受到壓迫,連父母也疲憊不堪。要他們遠離海邊,又能離開多遠呢?我在想,如果這個社會能好好地將每個人視為一個獨立的個體,而非環環相扣的套索關係,那麼在孩子順利成人的同時,這些父母也能為自己找到一個舒服的位置,細細書寫自己的「雙親」經歷吧。

選擇勇敢,才有機會自由

  最後要特別提的是,在書中有些主人公面對的是較柔軟的父母,他們其實是有選擇餘地的,像是不想讀私校卻始終沒向父母表明的巧藝,或是因為大學選系與母親變得疏離的作者自己。他們可能因為害怕衝突,又或是為了讓父母安心,所以放棄了溝通的機會。當作者事後向朋友訴苦時,朋友反而看得最通透:

我們都怕人生會出差錯,但我們更怕人生出差錯時,沒人給我們擔責任。大學要念四年,這麼關鍵的決定,妳讓出來,讓母親來為妳做決定,妳讓自己成為可憐的受害者,妳之後的不順遂,妳的不滿,可以全往妳母親身上扔。妳也怕選了外文系後,凡此種種都要自己扛了。
吳曉樂,《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後記〉,p. 319

作者特意把與朋友的這段對話寫出來,我想是有提醒意義的。雖然有各種複雜因素使我們難以突破權力結構,但有意識地成為一個適時衝撞、理性反饋的孩子,才可能找到開啟良好循環的那個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