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不要對自己無知的東西太天真
2018 年末讀《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似乎晚了一些,翻讀的時候不斷想起 2017 上半年這本書在媒體、網路社群乃至社會所引起的熱烈討論,知道了那麼多或真或假的資訊,再回來讀這本書,情緒其實十分複雜。有人說閱讀小說是遁入另一個世界,而這本書於起始處向讀者宣告:改編自真人真事。真人真事的意思就是,你遁入另一個世界,我仍會把你抓回來,此處即彼處。
這是思琪的故事,當然。不過書中的視角除了思琪之外,還有怡婷與伊紋。大部分看完的人都會認為後面兩者是思琪的投射,我卻比較願意說這三人是同一個「原型」穿過稜鏡(思琪第一次被強暴)所折射出的三道軌跡。
供給眼福卻換不到幸福:思琪與伊紋
作者多次在書中描寫思琪與伊紋的美,而且是相像的美,思琪繼續活下去就會是伊紋。這兩人之間唯一的差別是年齡所帶來的資本,像是閱歷、像是智識,然而兩人在受暴後卻做出一樣的選擇:藏起來、愛對方。在作文裡寫下「只要向媽媽坦承,打破了花瓶也可以驕傲。」的思琪是被迫藏起來的,她曾經試探媽媽,換來的是「不需要性教育」、「這麼小就這麼騷」的回應;曾經幾度紅了眼眶,差一點就要向伊紋訴說,卻注意到伊紋同樣溺水,泥菩薩過江;最後終於鼓起勇氣告訴怡婷了,換來的是兩人關係的破裂。那時思琪終於明白,打破花瓶之後的誠實永遠換不到驕傲。
相較之下,比思琪多出許多資本的伊紋一直到離婚前都不曾對外求救,是因為她「智商下線」嗎?其實不然,否則她不會對施暴的丈夫說:「你不能下午上我,晚上打我。」如同她在故事結尾告訴怡婷:「誠實的人是沒辦法幸福的。」,原本不願承認世界有背面,只好穿上高領毛衣,痛並快樂著,沒想到最後的救命繩是死亡邊緣求生的本能。
一維,你聽我說,你知道我害怕的是什麼嗎?那一天,如果你半夜沒有醒來,我就會那樣失血過多而死吧。離開你的這段時間,我漸漸發現自己對生命是很貪婪的。我什麼都可以忍耐,但是一想到你曾經可能把我殺掉,我就真的沒辦法忍耐下去了。什麼事都有點餘地,但是生死是很決絕的。
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p. 209
初讀完書時,我總覺得作者給思琪的結局太冷酷,後來想起思琪說:「寧願無知,也不要看過世界的背面」,也許,這已經是她能給予思琪的最大溫柔。
鏡像對比、平行前進:思琪與怡婷
對思琪來說,相較於一同在世界背面前進的伊紋,平行走在世界正面的怡婷更為重要。思琪與怡婷同時出場時,書中反覆提到「雙胞胎」一詞,而且是「靈魂的雙胞胎」,比起雙生,其實更接近從「原生思琪」分化的兩個形象:受創後的思琪保留美貌,怡婷則取走原本該有的平凡生活。
書中多次提到兩人之間能以嘴唇傳達「私語」,外人即使在場也不會懂,唇語不發出聲音,是否暗示心中的對話?其中最巧妙而值得注意的是,每當思琪與怡婷爭執時,一人一語來往攻訐的對話全部收納在同一段(如 184 - 186 頁),而非以換行區隔,閱讀時若不細究哪句話出自誰口,讀來就像自言自語,卡通裡常在抉擇時出現的那種天使與魔鬼。此外,一些細微處也暗示思琪跟怡婷是同一人的兩種折射,像是兩人都喜歡老師、都想成為伊紋,又像是伊紋買飾品做餞別禮時,問思琪的問題不是怡婷喜歡什麼,而是半篤定地說:「你們兩個就一模一樣的,怡婷不會介意吧?」
書末寫怡婷是倖存者。倖存的意思是,受過傷,只是活下來了。怡婷的傷從哪裡來?作者寫怡婷:「博聞卻永遠不能得知一個貌美女子低眉歛首走著的心情」,重點不在「貌美女子」,而是「不能得知」。初始,怡婷的受傷心情出自嫉妒,嫉妒思琪與老師在一起,也嫉妒李國華將思琪搶走,然而,此時怡婷仍處於「不能得知」的狀態。真正「得知」則是她讀了思琪的日記,李國華對思琪身體的轟炸透過日記也將怡婷炸了一輪,兩個世界的人又走到了同一個世界,這時候傷痛才真正開始傳遞。
全有或全無:世界的正反
書中作者不斷透過思琪的嘴巴說出「世界的背面」一詞,為什麼是背面,而不是「另一個世界」?我想是刻意營造對比,像是上面提到伊紋與思琪兩人持有資本的對比、逃脫與未逃脫的對比,就連施暴的李國華與錢一維也分別對應到兩個美好存在:毛毛與小葵。毛毛夠近,所以救回伊紋;小葵則遠在美國,只能夠寫信給思琪,輕輕的信紙乘載著輕輕的話,抗衡不了李國華長年練習的華美話術。
上面提到的對比大致上都可化約為「有/無」二分,無論擁有或是沒有,兩者本身都只是一種狀態。然而,活在這個世界永遠無法迴避的一件事就是「我擁有而你沒有」,反之亦然,於是生出剝奪感,對照最傷人。這麼傷人的對照在思琪/怡婷這兩個角色上更為走火入魔:怡婷無論在外貌、遭遇、角色關係上徹頭徹尾地成為思琪的反面,一步步比較到最後,寫到怡婷的自願獻身被老師拒絕,從這個情節底下所抽出來的是惡與惡的比較:「獵殺女孩與獵殺美麗的女孩,哪一個更可惡?」至此作者營造的對照已經走向失控,也過於殘忍。
這樣重重對照之後,作者在書末輕巧地交叉了兩人的路徑,正面與反面,無知與知。思琪最終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重新回到象徵無知的世界正面,而這份傷痛則全數轉嫁給「得知」的怡婷。而思琪的日記之於怡婷,其實就是林奕含的這本《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之於讀者,傷痛無法抵銷,只能傳遞。有些讀者可能與思琪共感,有些與伊紋共感,至於剩下的,可能是大多數的那一些,我們都是倖存者。我們都是怡婷。